回到故乡发现走出童年才是不可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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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能从长假中缓过神来，重回现阶段的生活中，许多新的习惯在身处故乡时被消失，一次次的逃离和回归，竟然都能够在我们身上留下新的痕迹。

　　只有回到故乡的人，才会发现原来和这片土地已经如此遥远。作者千六的故乡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所来之地：农家乐、集市、郊县高考生、井水，他在重回故乡时，突然感受到了时间的停滞和意义的匮乏。是故乡塑造出了一个个“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与匮乏握手言和，也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从这种匮乏中获得未来。

　　故乡或许就是用来失去的，成为城市的延长线，消失在每一个走出故乡的人的视野之中。但反而是对于故乡的种种凝视，让难以变通的前置条件成为驱逐定义的助推，构成理解这片土地的门径。

　　前几天，大学时代的恩师打来电话，说想到老家看看俺爹俺娘。见面寒暄停当，我带他走了走当年一个放马少年走过的乡间小路。

　　那是一条横跨此间母亲河两岸的丛林地带，水草丰茂，牛马流连。而今，河的一畔已被“满族部落”骑马场占据，做成了一个农家乐风情的烧烤观景之处。小时候常躺在路旁大河边两岸的树林里放马，百无聊赖，铺着麻袋卧读三国，“废书只觉心无着”，却又总在林中的微风与斑驳落下的日光中恹恹睡去，日复一日，永无止息，时间悠长得让人困倦。

　　时而闻着顺风飘来的汽车尾气的“香味”，觉得这就是城市的味道。听着汽车从路边飞驰而过的声音，觉得全世界似乎只有自己被遗忘了，那是一种“意义”的匮乏感，连空气都干净得让人乏味。

　　在我这里，时间停滞了。而年复一年的耕作，只能带来绝望，因为你别无选择。而今返乡，那宜人的清风，漫天的星斗，池塘的蛙叫，村中的鸡鸣自然舒缓心灵，让你感觉天地辽阔，返璞归真，但在三十年前都足以让一颗年轻躁动的心产生某种绝望，你能从父辈面对黄土的九十度躬身中依稀看到自己的未来。哪有田园牧歌，“农家乐”不过是种都市病，生活在此间的爹娘从不会觉得农家有啥可乐的，所谓乡情只是离乡者的美图秀秀，那是对丧失感的补偿。后来的谈笑风生，不外乎是与那个意义匮乏时代的自己握手言和，但，那只是后来，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有后来。

　　我就差点没有后来。八十年代初生人的我是带着 1600 块的出场费才有资格来到这世间的。一直很想知道，那时的 1600 块，换算到今天是多少钱，又意味着什么。后来，问过自己的大学老师，他告诉我，那时刚工作的他，月收入 46。

　　再问问母亲，她说，那时在“小队”干活的她每天能赚 5 到 8 个工分，折下来就是 5 到 8 毛钱。又追问一句，1 个工分能买到啥。她说能买一斤搀着泥沙的粗盐。每次打开微信，看到一个小人儿面对一个蓝色星球时，就总觉得那是我，与我对峙的那个蓝色星球，不过是浓缩了的 16000 斤海盐。后来说与学生听，他们打趣我说，老师，现在鼓励多生了，那 1600 块钱能退回来吗？听过，唯有苦笑。

　　今天走在村中，大家都似有敬意，但小时候，“千六”这个诨名不时被戏谑提起，幼小的心灵中留下过一些不算愉快的灰色印记也无需否认。

　　父亲曾是村里的公安，在怀孕数月的母亲为了躲计生队的围追堵截而心惊胆战、历尽艰辛时，他却为追捕一个偷驴贼跑到了长春。以至于我大学开学时，送我去长春的父亲还会意气风发地吹嘘一番自己当年智擒蟊贼的神勇，却对我出生后他便丢了工作以及其后家里的种种艰辛绝口不提。

　　在乡里，他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高中毕业的他因为那个特殊年代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身为长子，虽是乡间俊才，但为了照顾腿脚不便的祖父，他还是选了守在了父母身旁。被问及当年因我的降生而上演的种种悲喜剧时，母亲总会告诫我，谁谁谁借给咱们家多少多少钱，这份情咱不能忘；要没谁谁谁就没你了，这个恩你得报。而不同的是，父亲则选择了沉默。他似乎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脑袋中好像内置了某种装置，没有了悲喜。偶尔问及，他总会看着窗外的天空沉吟片刻，然后笑着对我说：不记得了。有时师友、乡人与他提及当年你班的某某某后来发达当了某某区委书记云云时，他也总是笑着说声，哦。慢慢地，父子之间也不会再“想当年”，那似乎是一堵双重“记忆之墙”。他不愿再提，我也不想再问。默契的沉默之间，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给赤裸裸践踏自己的记忆小心翼翼地穿上了一双鞋。

　　自己常引先哲名言正色训诫学生：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但我知道，那些往事对父亲而言意味着沉重和残忍。四年前，他遭遇过一场车祸，虽然最终捡回一条命，但原本已有老年痴呆征兆的他，精神变得愈发恍惚。为了让他活动肢体，母亲给他安排的日课之一便是写字——父亲的文采和书法在乡间还是有些名气的。于是，我逗他说，那你就写写我小时的事儿吧。他还真歪歪斜斜写了两页纸，然后跟我说，还是把你写的书寄给我抄吧。我知道，他想活在自己切割过的时间里，在那里，他的笑不需要沉吟片刻。

　　而在母亲那里，往事并不如烟。尽管她很少主动谈及陈年旧事，但打小我就知道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我知道，我，就是她与这样一个世界的一场对赌，而我也愿意入局陪赌——作为赌徒和赌注。

　　多年以后，回到老家，偶尔会赶上每周三镇上的集市。那不仅是一个交易场合，更是一个社交场合。母亲本是一个不喜张扬的人，但偶尔遇到那些当年差点让我无法“面世”的人，她总是带上我跟人家遥想当年，直到对方面露赧色。我知道，那不是在炫耀当下，只是为那场漫长的豪赌郑重宣布一个结果。

　　所幸，我曾活在一个即便是放马少年也能奋力一赌的年代。多年后，有人问起自己为什么那么爱读书时，唯有苦笑：否则呢？任职于一所顶尖的 985 高校，这几年常代表学院到某直辖市高考招生，后来猛然惊觉，“一本”能上线的多是市区四大名校的高才，而进四校的前提又是学区房，这也代表着名校大学生富贵化了。

　　一次，一个分数就在预估线上下的郊县普高考生在校长、班主任和父母的陪同下来到了市里的招生组驻地。从肤色到眼神，都像极了当年那个林中的放马少年。于是，关上门挡住了其他前来咨询者，与他们做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细致交流。从父母的眼神中显而易见，他就是这一个家庭与这样一个世界的唯一的赌注，只是时代留给他们的那座通向“后来”的桥越来越窄了。所不同的，可能只是我那高昂的出场费。小时的我，常自问的一句话便是：这笔钱我该怎么还？在“意义”匮乏的时代，这成就了我最初的实践“意义”。当时能想到的无外乎是开源节流，一则，除了吃饭睡觉上学必需基本上没有任何消费，甚至拒绝父母买来的新衣；二则，漫山遍野捡拾旧瓶废铁，一切能换来经济价值的物件都在搜求之列。然后用小推车推到废品收购点，回家把卖来的钱交给母亲，那天晚上的饭都吃得格外香。毕竟，有几年，家姐戏谑地提醒我，作为家里的“黑户”，我是没有地的，吃饭时可以少吃点。

　　人生，不仅出场方式、出场费无法选择，甚至前半生都是被那么多的前置条件所限定，甚至是父亲的达观、母亲的隐忍、自己的歉疚日复一日，塑造出了一个个“我”。而人总要直面的那个人，就是童年的那个小小的“我”，于是，“走出童年”成为很多人一生的不可承受之重。

　　地铁里产生口角冲突的大多是没座儿的人，人们常对他们的聒噪回以白眼，却很容易忘记，如果有座位，一切都不可能会发生。20 年前，来到上海那一天，走出拥挤的地铁，迎接我的是姑妈家的表哥。出身山沟沟里的他此时已是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高层，在很久里，他都是我遥不可及的偶像。被问及走出家乡后的人生经验，表哥淡淡地告诉我：不要抱怨，不要哀叹，活出原生家庭的“苦大仇深”。心下一惊，从未抱怨和哀叹的自己复又一笑，端起酒杯与他一饮而尽，以谢表哥馈赠的两个字：活出。那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生可以是一门可能性的艺术，而我可以活成一个不受形容词管辖的“艺术家”。

　　后来慢慢反刍才逐渐明白，一直以来，表哥打动我的，无非就是这不自视为受害者、而以幸存者自认的强者心态，尽管曾经的他也并非强者。无人为之撑伞，只能奋力狂奔。从决心“活出”的那一刻起，你的敌人便是时间，它浓缩了你的过去和现在，又决定了你的“后来”。

　　今天家乡早已通了快递、网络，乡村生活慢慢的被城市节奏所收编，成为后者的延长线。前几年，远山上还架起了一座座巨大的风车。三个风轮在风中不停旋转，像丢了表盘的指针，像失了边框的“奔驰”。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隐喻，日出日落里，有什么正在被加速。

　　距家一公里的“提水站”（自来水厂）而今也成了市区饮水的水源，我家却至今却还在用着井水，而养鸡专业户增多导致地下水遭到污染，乡人多怪病，与家姐每次返乡都只能从商店购买一堆矿泉水以备父母几个月日用之需。买水路上，已见不到什么人影儿。残留在乡间的妇孺、老人们似乎也不再无聊，外放的抖音、快手给出了他们所需要的“意义”，在这个无需智识的声影世界中，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似乎都和他们有关，“远方”无需想象，近在眼前。三十年前我们下水捞鱼，上山劳作，手擎风车，风驰电掣，曾在无聊与劳苦中，努力发现、创造着生活的“意义”，想象着远方。乡人多已不愿回首，似乎忆及往事唯余贫苦。八、九十年代的乡村生活，固然是艰辛粗粝、泥沙俱下，但无法否定的是那股生气淋漓的精气神儿。而冥冥中，一个时代却正在远去，有些什么也正在随之枯萎。

　　回到家中，躺在炕上，会吃着小时因面对父母的歉疚感而没吃够的老蛋糕，看着窗外屋檐下筑巢的燕子，时而又会纵身一跃跳进浑浊的河流中搓个澡，一如从前。路上被乡人招呼“千六”也甘之如饴——还乡无需衣锦。想回到林间草地，在马粪味与蝉鸣声中望着天，去找回那个因要努力“活出”而被遗忘甚至抛弃的人，那是走出地铁、开始“活出”前的泥胎底色。于是，就让教授回到那片树林找到“千六”，跟他一道躺在麻袋望着天，侧过头摸摸他的脑袋问一句：哥们儿，在想啥呢？

　　怀念，是关于失去的美学，而“故乡”或许就是用来失去的——在现实中，也在你的视野中。想给远山的风车加个边框终不可得，但只要你不嫌弃、不畏惧，那个“千六”总还是找得回。别忘了，是“活出”前后的“树林千六”和“学林教授”一道构成了你看世界的眼光，而凝视着他们，你也就获得了理解这片土地的门径。